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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茶想 Blank Tea

日期 2021/10/27

攝影 Zhutor

文字 李姿穎 Abby Lee

只要持續走,前方就有路——專訪留白計畫創辦人王奕翔:讓不正常變成一件對的事

只要持續走,前方就有路——專訪留白計畫創辦人王奕翔:讓不正常變成一件對的事

攻百岳,倚靠著身體的肌肉、心靈的核心,一步一步往前,走得很遠了,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在比想像中更高的地方。

1992 年生的王奕翔(以下簡稱 Tony)帶著迷惑走上創業這條險峻的山路。2015 年三天兩夜的嘉明湖行程是他第一座百岳,時間座落在創業初期,久違地,他能夠停下來,看見山的遼闊景色,「整整三天,不間斷的移動、調整呼吸,身體的疲乏最後只能依靠意志力支撐⋯⋯」黑暗中,他與團隊持續前行,摸著黑趕路,所有人因為疲憊不再說話,安靜也變得很巨大:「那種感覺是,很怕一停下來或一說話,就會打亂呼吸的節奏,感覺到自己逼近極限,快要沒有前進的體力。」

然後,嚮導說可以停下來了。「我們在一個視野很好的壁崖上停下,大家脫下裝備,從背包翻出乾糧補充水分和體力,靜靜地等待日出,雖然嚮導可惜今天霧大,沒有看到絕佳的風景。但我看見太陽傍著層層霧氣從中央山脈的稜線中攀出頭來,美麗和激動,充滿了我的內心,好像身體的疲勞都消失了。」

下山的時候,他的雙腿因為持續忍耐痠痛而失去知覺,但內心乘載著飽滿的景色。

只要持續走,前方就有路。

年紀輕輕就創業成功的 Tony 與夥伴一起創立過 LUGGAGENT 行李運送品牌,他們在世界擴點超過兩百個城市,當時不到三十歲的他,已經擁有受到矚目的創業事業,不斷地社交、適應快速變動的產業生態,也讓他低下頭來,留意到自己馬不停歇的腳步,那就像是一個不斷向上攻頂的人,渴望能夠停留下來一樣。

跟隨全球疫情蔓延,旅遊業的寒冬讓創業項目停擺:「像是被迫重新按下開機鍵一樣,中間經歷了很多情緒,沮喪、掙扎、到慢慢平靜下來,有機會去重新看一遍這些年走過的地方、審視內心深處的感受,我忽然發現自己內心的矛盾跟不滿足。」

在各種會議與論壇見到優秀的國際級人才、各種新穎的商業模式,「我也因此感到這個世界前進的速度,時刻都有最新的科技、產品、嶄新的服務不斷提升我們的生活品質;我知道這是一件好事,但也讓我思考,於此同時,很多美好的事物、技藝、文化和儀式感也因此正在慢慢地被遺忘、取代。」

Tony 想念的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九〇初出生的一輩還有度過隨身聽的年代,出門聽音樂要帶一台能放進 CD 片的裝置,專注看著歌詞研讀不懂的情愛,聽周杰倫的《半島鐵盒》,完整保留給自己一張專輯的時間。然後,這群小孩從隨身聽、MP3、MP4、iPod 來到每支手機都可以無限收聽音樂的串流時代,從 3.5 mm 耳機接頭來到無線耳機,物質生活也像串流音樂一樣唾手可得:「我想去確認,我們能不能夠不需要一直前進,而是去記得跟保留。」這是「Blank Plan 留白計畫」在他心中開始的瞬間。

於是,2020 年的冬天,Tony 開始行動,募集夥伴、聚集想法,在台灣疫情急遽惡化的寒冬,他期待著明年春天的品牌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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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的陣痛

留白計畫在 Tony 的思想裡,是一座實體空間,也是一個心靈變革的長期運動,在台中選定四層樓的老宅據點,原應該在早春與眾人見面的「留白計畫」因疫情延宕,一路延遲到了秋天,經過兩個季節的輪轉,團隊也將計畫生長得更巨大,留白選物以藍灘「Blue Beach Denim」品牌為基底,另外加入了「亭子桂圓」甜品增添空間的滋味,主幹發展出了三個服務:『啡語,茶想,酒喃』——每個服務都有專業的老師以演繹體現品飲,也可以選擇自品體驗。另外,每層樓都有以創作者為「留白計畫」創作的藏品進駐,讓進入空間不只是消費行為,也進行一場感官的行旅。

Tony 希望空間的核心精神保留給台灣這座島嶼上具備豐沛能量的創作者、藝術家,更重視專注在傳統技藝的職人,比如邀請茶學專家湯家鴻設計符合現代人飲茶的茶碗沖泡,同時保有品茶的恣意,讓井井咖啡的創辦人陳璽文帶入需要時間耐心沖煮的手沖流派「松屋式沖煮」⋯⋯,有趣的是,Tony 也像是《綠野仙蹤》的桃樂絲一樣邊迷路邊獲得,並非一開始就設定好方向,而是在為了創立品牌的自學路上遇到了這些老師,老師們對留白的起心動念有感,進而幫助這個品牌長出自己的血肉。

「整個計畫完全超出我一開始的預期,本以為天馬行空的想法,得到了許多專業的職人、品牌、和藝術家的投注,支撐了留白的理念繼續長大。」當然,從科技旅行業跳來藝術文化產業,Tony 與整個團隊也遇到不少打掉重練的陣痛,小至空間工程的磨合,大至預算不足的現實,他始終用留白品牌服務的核心精神「理解」來面對,留白的所有事物,都是引導人進入更深入一領域的指南,而因為計畫相遇的人事、挫折,對他來說也僅是「理解」的一部份功課,整個團隊聚集設計、媒體、策展等不同領域的人才,靈感的碰撞雖然有痛,但也更可能摩擦出火花,是他始終相信的事。

然而對於如何將「留白」這種形而上的概念傳遞給觀者,他也經過不少考量:「藉由網站與社群文字的觀點分享、空間的打造、體驗的流程細節,將一場活動、展覽或是一個單純的消費行為賦予意義和感受,持續讓參與者保有好奇跟興趣,我們還持續在摸索與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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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讓生活保持稜角

Tony 視他團隊的每一個夥伴都是這個品牌的創作者,另也刻意為創作保留了老宅裡超過一半的空間,或許也來自他曾被創作打撈。高中時他參加熱音社,是樂團裡的主唱,彼時與父母疏離,「在那樣青春躁動的時期,對身體和情慾的逐漸成熟帶來的掙扎、體制、倫理給予的壓力,搖滾樂給我一個排解管道,也養成了對社會提出質疑,並對生活保持稜角的慣性。」Tony 經歷過太陽花學運,他在現場感受到了一件事只要一群人去相信就會有力量:「那段期間在現場,我看見大家在意我們生長的土地、關心我們的未來會走向何處。陌生的人們交流,分享各自的想法,互相打氣幫助,也有人演奏音樂緩解情緒,每個人用自己的專業去回應這個運動。」

青島東路留下的養份也仿若他打造空間的核心——這裡是有機的、沒有制約與規則的,只要有想法,都可能參與和創造,周邊的人用自己能夠的方式,與其發生連結,如果更多人願意投入,那「留白計畫」將會成為一場緩慢的思想革命。

Tony 大學時就讀廣電系,影視作品為他帶來許多深刻的思想,從影像分鏡的設計和畫面的編排練就對美感細膩的體察,最初觀影奇士勞斯基的藍白紅三部曲是真正迷戀上電影的時刻:「反覆咀嚼後,我想著,導演是不是想提醒我們,活著帶來的迷惘跟困頓來自『不自由、不平等、不博愛』,又或是我們的一生、生而為人的價值都在追尋和這些狀態平衡的方式呢?」

當時的疑問遺留至今,他還在解答路上。Tony 引太宰治說「電影院是意志薄弱的人暗自飲泣的地方」:「我覺得很感同身受,我很喜歡在冷門時段自己跑去影院裡欣賞,在裡面或哭或笑。」他內心恆久保有一方電影院般的黑盒子,收容自己的軟弱。習慣從作品中思考,也從中累積對美學與思想的認知,Tony 從小跟愛看少年漫的男孩子並無異,《灌籃高手》《海賊王》,也看浦澤直樹,「我很喜歡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這個故事改編日本一代劍豪宮本武藏的一生,武藏修行並追求『天下無雙』、和『強』,顛覆眾人想像的是,在這樣的道路上作者刻畫並著墨的其實是武藏『尋找自我』的過程,裡面的畫風和對話都很有禪意,對成長期間的我影響很深。」

武藏在修行的路上遇到當時已有著「天下無雙」稱號的劍豪柳生宗嚴,他對著那時只執著在如何成為「最強」的武藏嗤之以鼻,告訴他:天下無雙,何足掛齒。並提醒著魔於劍術而緊繃的武藏要:「笑一笑吧,再多笑一笑。」Tony 常自嘆自己什麼都不會,都是倚靠團隊裡的人們眾志成城,他沒有典型領導者的鋒利,更像滴水穿石,在夥伴需要時柔軟承接,團隊歷經不少失敗、疫情沒有盡頭地延宕所有進程,沒錢了就再奔走去找資金,多花錢當繳學費,他也是那樣,再多笑一笑。

「接著裡頭的另一個角色和尚『澤庵宗彭』說出所有漫畫裡,我最喜歡的一句台詞——厲害的人,都是很溫柔的,我也嚮往成為這樣的角色。」既強大,又溫柔,Tony 的影子也漸漸拓印在留白計畫的局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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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巨觀的手法微觀生活

留白計畫於他,是架設出一個不同於當今資本社會的新穎世界觀,商業行為是骨架,但心靈修復為經緯,專注於此刻是任何服務、或是不收費展覽的核心,以空間為基地,發展成市集、線上連動線下展覽季度性的內容企劃,甚至團隊裡各種角色具備,也能替老品牌做新包裝,且計劃未來將持續復甦傳統技藝與文化,如電子花車、辦桌、偶戲、陶藝等等。

「我發現我們生活的時代氛圍是資訊越來越多,意義卻越來越少,對於『藝文與技藝』的理解是很表平面的,無法聯想到與歷史和過往的連結,那就會缺少情感與生活的投射感。」當文化與美學愈趨成為一種生活雜誌的標準答案,人們或許可以透過實際的體驗去找出自己的品味準則,「不管是我們線上的文字內容,現場的展覽,體驗活動,都是希望可以透過巨觀的呈現去微觀生活,那些轉瞬即逝的美好,與閃閃發亮的生活片刻,才有可能被惦記。」

Tony 形容九〇一輩如他,是幸福也悲哀的一代。「出生在經濟起飛後的台灣,即便是生活在相對困頓的家庭,基本上還是都可以三餐溫飽、有能遮風避雨的家,甚至大部份的小孩都有補習、學點才藝,從小就有接觸電腦跟網路。」帶著一定的知識水平進入社會,且懷有對生活的理想、透過加薪提升物質生活品質,順隨資本主義運作:「物價、和房價的上漲,對應相對低廉的薪資,很容易讓我們這代人感到徬徨和怯懦,時常活在這種焦慮感裡,漸漸變成害怕去夢想的一代。又加上臉書、Instagram 等社群的活躍,無時無刻都在比較和偽裝,很容易在感到自卑與過度膨脹間極端地來回⋯⋯」在這樣的氛圍裡長大的人,漸漸遺失「手感」,遑論寫字,就連戀愛也是雲端的,失去對技藝的理解,實為失去以身體作為軸心支撐心靈的能力。

更何況是年輕的一代?他在執行計畫中也不禁思考:「那些比我年紀小的人,會理解像是手寫信件、在有限字數裡傳紙條、簡訊一封三塊時代那種情深義重的表達嗎?」

褪去科技的包裹、逃離社群的乘載,人們生活的深度是什麼?

最近的人,習慣用串流音樂聽一整張匯集不同歌手的歌單,那跟 Tony 小時候會仔細聽一張專輯編排的聆聽習慣已經大不相同了。他也記得小時候為了收看的連續劇,必須準時守在電視機的那種興奮:「我們那時看《笑傲江湖》《鹿鼎記》,錯過了只能等到週末的重播時段,或是進入影院看電影,連尿尿都要用衝的去!深怕會錯過哪些重要劇情的感受。」現在 YouTube 或影音串流平台可以無限地重複,但體驗的專注度或許還不及只能看一次的人。

「這就是儀式感啊,建立在這樣微微受限制不自由和規則裡。」

Tony 對雋永的事物傾心,因此更無法習慣快速汰換的物質消費習慣,他選擇使用的生活器具、和日常的配件服飾,都傾向有生活軌跡、歲月感的材質,「像是堅韌的丹寧布料、木頭、或是皮革,這些質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及使用的軌跡形塑成獨一無二的個人風格和美感,我很著迷這種感覺,而且這樣的器物特質非常耐用,能陪伴我很久。」Tony 創立品牌的其中一個意念,也有保留給自己好友的藍灘品牌「Blue Beach Denim」一處更能發揮其本色的空間。穿著隨時間變色、洗出自己質感的牛仔褲, 穿出衣服的形狀。

留白空間的裝潢和選品也特別在意痕跡,比如使用老木家具、裸面的老宅水泥柱、斑駁不規則的灰牆面⋯⋯。跟隨來往的人群留下的溫度,也將形塑這個空間長成屬於意想不到的模樣。

我是一個不正常的小孩

這樣一個人稱初老年紀依然懷有天真浪漫的男生,在做這項創業項目時,最常得到的回覆就是:「你瘋了嗎?」

這個社會上有大部份人都在擔心自己退休後拿不到勞保,卻有人站在這個當下,懷抱對美學與技藝的嚮往,去投注自己的全部,確實是一件滿瘋的事。也曾搖擺於現實與理想間的他寫下:「羞愧於那種為富裕生活吸引的同時,被自己深層靈魂反省衝擊的複雜感受⋯⋯」Tony 小時候並非與父母一起成長,父親忙著創業,因此跟隨大姑姑的家庭成長到五歲,被就讀美術系的表姊影響許多:「她常常騎車載著我到處走走看看,我們會停在路邊的花圃旁,小心翼翼地撕開酢薑草葉,讓它們交纏拔河,也曾帶著我去附近鄰居照相館的沖洗房裡,將自己拍攝的照片沖洗出來。同時姊姊也很有幽默感,這樣的童年經歷造就我現在比較天真浪漫的性格吧。」

後來父親經商失敗,家中經濟受到重創:「看著為了錢煩惱的爸爸媽媽,讓我在還沒出社會前就察覺到經濟和生活為人帶來的焦慮和影響。不過,我們一家反而因為這個失敗的經驗,情感變得更緊密,那也讓我理解,金錢作為一種工具,並無法買到所有東西,很多人怕我做這件事賺不到錢,但,我在實踐這個計畫時,確實並沒有把商業利益擺在最前面,更多是自我實現,和認為自己在做的事是有意義的,這些實踐的價值帶來了很強大的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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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著一頭捲長髮帶著成對耳環的 Tony,並不特別想過典型的勝利組人生。幼稚園時,他是大家眼中的過動兒,聯絡簿裡被老師寫著密密麻麻的紅字,指責他的調皮搗蛋,上課或午休時間,他就到處亂跑,「老師跟爸媽都拿我沒辦法,他們就商量好,在小朋友們午睡的時候,把我叫去。要求我在一個大盤子裡挑出紅豆、綠豆等等不同種類的豆子。」最初,以為是老師特別為他安排的遊戲,後來才發現:「原來我是一個定義裡『不那麼正常的小孩』,類似的情形,充斥在我大部份的求學生涯裡。」

由於本來就是容易感到躁動的性格,在成長後也兩度遇到困難,一是大學拍片,作為導演,劇組的生活緊湊且工時長,焦慮到無法成眠,又創業時許多困頓,讓焦慮情況越來越嚴重,甚至在太吵雜擁擠的地方感到恐慌,「這也類似,現在快速且資訊爆炸時代的一種文明病吧,因為這樣的症狀和不安,回歸到品牌留白計畫與我們盼望打造的世界觀,希望透過商業性的活動,人們是有機會去理解自己,跟獲得內心的平靜、進而重拾活著的熱忱。」

像是看著那個低頭揀選綠豆與紅豆的小男孩,他緩緩地說:「不與他人的腳步並行,也是沒關係的。」把那句從小意識到的「我是一個不正常的小孩」變成了一件對的事,容納各種價值的聲音與創作,從改變人們對時間的體感開始、練習擁有自己的步伐,也是留白計畫要做的事。

即便腳步不一,但終將走向同一處。上山的路上,他這麼說:「我們在一個視野很好的壁崖上停下,大家脫下裝備,從背包翻出乾糧補充水分和體力,靜靜地等待日出⋯⋯我看見太陽傍著層層霧氣從中央山脈的稜線中攀出頭來,美麗和激動,充滿了我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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