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nk Plan Logo
留白茶想 Blank Tea

日期 2021/12/24

文字 李姿穎 Abby Lee

因為是一個沒去過的地方,所以值得一起去——專訪留白計畫共同創辦人周亭亭 ╳ 林黛蓉

因為是一個沒去過的地方,所以值得一起去——專訪留白計畫共同創辦人周亭亭 ╳ 林黛蓉

七月溽暑,留白計畫的一行人日日走訪工地,四層老公寓的內裡暴露出粗胚原貌,從零開始,打掉重練,與空間的成形一起重新長大,「接近完工的階段,還沒有冷氣,當時我們真的很需要一個平台可以工作,有天晚上,Daisy 已經把桌椅安排好、東西也都到了,我們就想說:好,今晚就把它組起來!」兩人與負責留白計畫空間工程的陳皓鈞(David)在只有拉上一條工地燈泡的辦公室裡組裝桌椅,「組好時,微弱的燈泡發出很溫暖的光,我們坐在椅子上,也沒多講什麼,但我當下心裡很飽滿,這個空間就這樣出來了欸,這是不經他人之手,靠我們自己的雙手打造出來的。」周亭亭看向林黛蓉(Daisy)訴說兩人一起經歷的時刻,Daisy 也想起燈亮的那一刻: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在安裝軌道燈的時候,David 叫我出來看二樓吧台,當時那是我在空間設計上最沒自信的地方,一到二樓,傻眼,太美了吧。到現在,我還是會非常感謝當時所有幫助我們的人,牽水電、做裝修的工人、木工師傅,我們能夠擁有這個空間,都是因為有他們。」

燈開了,故事也開始了——1991 年生的亭亭與 Daisy 為留白計畫共同創辦人,站在營運與品牌兩端,兩人性格懸殊,亭亭像文火慢熬、待人溫暖,Daisy 帶著些許涼意,有水能穿石的堅定,但是兩人笑起來,都像孩子放肆,秉持同一份純真、與近似的理念來到留白計畫,望向美麗的島嶼,期許創造更多超脫標準、活得更細膩與專注的生活想像。

徒手創造,工作的可能性

這份反骨來自兩人各自的經歷。亭亭小時候居住於泰國、也歷經德國交換生活,最後還是想回來自己的家——台灣,從事家裡的桂圓事業推廣,小至品牌打造、合作洽談、宣傳行銷都自己做。亭亭擅長土炮式打法與就地摸索,邊跌倒邊站立,自己養成自己的成長,她站在第一線服務顧客、也去市集賣產品,也促使她在留白計畫方方面面地面對人群,可以說是男女老少通吃,一般團隊人員喊著老師的人,看到愛開玩笑的亭亭則是笑喊一聲「亭亭姐」。

她一面照顧亭子桂圓,將產品不斷年輕化與紮根市場的品牌定位,一面去台灣的其他公司上班,「自己做品牌做到某個程度會卡關,感覺自己還缺乏一些東西,需要增進自己的經驗跟技能。」從電商做商業開發到精品公關,精品的態度讓亭亭理解細節中有魔鬼,但拘束環境同時讓性格洋派的她感受到企業文化的拘謹。亭亭特別在意「人的感受」,從單打獨鬥到三十幾人的團隊,面對來自不同品牌的咖啡師、茶藝師、甚至是工讀生,養成一一道早、日日交流的習慣,「我很在意空間裡的人是不是在一個輕鬆自在的氣氛下創作跟工作,希望這裡每個人的長才可以發揮,台灣的工作文化比較難讓每個人都在平等的位置去討論,我覺得是剛好我們三位創辦人,都不喜歡傳統公司的形式,沒有制式的上下班打卡,前提是對自己負責。」除了財務與行政,協調不同調性團隊在同一個空間裡工作,要如何保持各自舒適、又能幫助空間,是亭亭放在心上的己任。

IMG_5986.jpg

「我們這一代,長大的過程中就是有很多規訓,服儀規定、用制度化將人變得僵化,我們想做的是,讓每個來這裡的人都可以當責且自由。我們都當過別人的員工,不希望成為那樣的公司。」Daisy 說,就連他們三個創辦人之間,也仍在自由與彈性中學習工作方法。創辦團隊裡,Tony 與 Daisy 是戀人,亭亭則是 Tony 的表姐,緣分很有趣,讓他們一起來到這裡:「剛開始在做這件事時,身邊的家人朋友都說,這樣好嗎?回過頭想,真的很幸運,這個機率很小啊,同時是情侶、朋友,我們三個有共識,喜歡的事情一致,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很接近,會有互不相讓的時候,但也有很多向彼此學習的時刻。」

Daisy 感謝亭亭處理關係的成熟,讓大家能放心地說出心裡的話。亭亭說看向 Tony,她偶爾有一種「我弟怎麼長大了啊」的疼惜與陌生:「他是很孤獨的,因為是領頭的人,經常要跑在前面,有時候壓力過大,會很想幫他分擔,我們都還在調整跟找方法,常常三人在辦公室哭成一團。有時候對方出現一點情緒讓我覺得很陌生,但那其實是我還有空間去理解對方,持續去找彼此身上可愛的樣子,用對方的角度看世界,我希望我們三個、整個團隊可以一起成長下去。」是家人,也是夥伴,三個創辦人所投注的並非一個創業事業,而是彼此的人生。

腳踩地面,低頭收割

相較亭亭的目標清晰,Daisy 的成長則經歷過一陣轉型掙扎,高中念國際貿易的她深感自己不是能安份按計算機的性格,於升學模擬考時偷改掉自己的報考類別,轉考設計系,在兩個月裡成為一個學習機器,「我們就去中壢的墊腳石挑廣設科的學科書籍,從他們高一的東西開始唸,統測不到一百天,我們買了試券、報名補習班跟畫室,一去才發現,我根本不會畫畫!」進入大學以後,她發現身邊的同學不是美術術科很強,就是軟體高手,反觀自己,好像只是迷途羔羊。

面對一堆設計/美術怪物,Daisy 猶記得軟體課打開 Ai,笨拙地找到「T」打字功能,寫下:「老師對不起,我是跨考生,我不會使用 Ai,但我以後會認真努力!」模仿自己當時小心翼翼敲鍵盤的樣子,帶著一種江湖氣勢的 Daisy 幽默起來有種反差萌。這種狀態,讓倔強的她善用每一份學習與精進時間,一步步走入設計產業。畢業後進入設計公司三年,決定自己出來接案,Daisy 養成了「解決問題」的直覺能力,在團隊中屬於能快速尋找解方的戰力。

大學畢業時,Daisy 與霧峰農夫合作,幫米做重新包裝與品牌行銷,她在「會得獎」與「有意義」之間考量,決定走後者的路,這個決定,也似乎影響著她人生接下來的每一個選擇。比起站在台上領獎,Daisy 更享受的是霧峰的農夫伯伯在清晨打電話來開心地說:「我可以收割了!」然後他們一行人騎著機車到田邊一起收割的景況。

在從事商業設計的幾年裡,Daisy 一直謹記著那種感動,與商業周旋過招,更知道留白計畫的不容易,她在台中做設計產業七年,對產業鍊尤其了解,創業前就知道這條路並不好走,因為不依循任何品牌模板,「光是解釋我們的概念就很困難了,我們在掙扎的問題是,要如何用貼近生活方式去傳遞這個訊息、去訴說我們在意的文化跟創作?整個空間的體驗、產品與展覽如何在商業與創作間取得平衡?這都需要時間累積。」依循設計原則,她定義出「時代感、歲月感、使用痕跡、本質與材質」,無論是在空間或平面上都割捨過度張揚的設計,「比方說,比起用增添什麼顏色或設計去表現,我們盡量用木頭或鐵鏽本來的痕跡去展現。」事物的本質,留白計畫的終點,也同是這個空間的起點。

IMG_6039.jpg

從平面設計到空間設計,Daisy 因為一點意外參與了空間設計的主導,「這是我沒涉足過的領域,但我個人滿愛看全能住宅改造王,我吃飯就要配那個。」理解實際施工與裝潢邏輯,與紙面作業的不同,動線與規格的使用性,也是考慮美感以外的學習。

「我很享受從零到一,在腦中建構那個變美的過程,是設計很有趣的地方。」像是當年那場清晨的收割一樣。

正港藝術家:宮廟帽阿伯

Daisy 誠實地說,留白計畫有理想,也有實際生存的考量,作為品牌總監暨共同創辦人,必須著墨商業與創作的平衡:「營運品牌、控管營收,需要花很大的力氣,做留白很大一部份,本來是想逃離商業的世界,過程中會有心裡的糾結,不知道要回到以前的老路,還是我現在是必須想盡辦法去改變,去找到一條新的路?」問這個問題時,她好像同時回答了這個問題。

Daisy 與我們分享這個故事:

「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我在雲林在地觀光協會做專案經理,比如說做蚵仔節、推廣當地的鳥之類的,」沿海的漁村都是退休的蚵農與漁夫,「我認識一個做摺紙藝術的伯伯,去他家的三合院,帶著宮廟帽的伯伯用海口腔的口語激動地介紹他的作品,他摺三合院、茶壺、磨豆機、夾角拖鞋,我問他為什麼要做這些東西?」

伯伯回答:「這就是我的生活啊。」

當時才二十出頭的 Daisy 正接受一場生命教育:什麼是美?什麼是創作?與活著的關係是什麼?

「我看到他摺出一個三合院,那就是他住著的三合院,我被感動到了。」當我詢問什麼樣的創作者會讓她想起留白計畫?Daisy 想起了純樸漁村裡,伯伯被曬黑且樂天的臉,也許這輩子只有幾個漁村的大嬸大叔見過他的摺紙,但在 Daisy 心裡,他是一個正港的藝術家。「他做的東西都很庶民日常,但是很有生命力的創作,這是我對審美的改變,過去我們認為的審美可能是很單純的美感,一種流行的顯學、類似的元素堆疊出來的東西,但我做這件事(留白計畫),更在意人事物、作品的背後、時間的痕跡,建立起美的,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東西。」

IMG_6115.jpg

亭亭也很認同,問及印象深刻的創作者,她回想這一年在留白計畫所遇見的人,無論是技藝者或是思想者,都是重要的創作者:「比方說我們合作的品牌顧問,來這裡工作的夥伴,展覽的內容與文字,如果有人稱讚團隊裡的什麼,我真的都會感覺到很驕傲,這是我們團隊的人!」

第二季展覽中,就有在一樓服務泡茶體驗,但也同時編織織品的寶妮,或者進行空間工程與從導覽解說進入留白計畫的 David 與 Martin,也都成為展覽的創作者——當人類思考加上行動,整個宇宙會開始旋轉,留白計畫的小宇宙也正在帶著各行各業的能量碰撞運動著。

受傷的人,也有能回去的地方

留白計畫南漂來到腹地廣大的台中,彷彿也是在尋找一個包容性更大的地方,讓更多不羈的靈魂恣意生長。亭亭認為自己的責任就是照顧好大家,即便自己心理狀態不太穩定時,也希望大家一起工作是快樂的:「傳遞留白的理念的同時我自己是被治癒的,我希望不管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來到這裡的人,你都是可以被團隊、或是這個品牌緊緊握住的,你的雙手是被誠摯地握著的,不想放掉任何一個機會。」

整個團隊裡的人都非專業科系,更多是跌跌撞撞來到這裡的人,「有些夥伴會自卑地跟我說自己是鄉下來的孩子,我覺得那又怎樣?你們就是很耀眼的人啊,不需要畏畏縮縮地把自己藏起來、覺得自己不夠好,我很希望他們可以被看見,持續做讓他們發光的事。」

Daisy 認為來這裡的人,也都基於一種靈魂吸引,總是有點什麼的:「我不希望他們認為自己只是來這邊遞茶水,而是也喜歡這邊的空間跟想法。我們這邊會有很多展覽,當客人來到這邊觀展,在場內品牌端的人也需要真的可以理解那些展的意義,去跟客人分享,花很多時間在這些內容跟理念的溝通上。」像一顆種子的播種,內化到他們心裡,讓人們長出力氣,走到更遠的地方——留白計畫整個團隊的運行,都並非服膺結構化、制度化建立起的資本主義社會,正因為是一個沒去過的地方,所以值得一起去。

亭亭笑稱辦公室是一座小型精神病院,多的是有過心理疾病的人:「每個受過傷的人在生命的不同階段來到這裡,我們成為彼此的陪伴,看著同一個方向,就變成一種信念,當這個信念夠堅定,就變成一種力量。」新來的夥伴,看著在人群裡大笑耀眼的她說:「亭亭是一個極度悲傷的人。」

曾經走過黑暗的人,肩上披著光澤。亭亭說著這群人的神情,很美。

親自踏出一座城市

重新審思「創作是什麼」,用「體驗」讓每個人都可能將「創作的精神」帶回生活,是留白計畫的終極目標,亭亭說:「我們想的不是你每天來這裡泡茶,而是,你最後可以在自己家裡,透過泡茶這件事得到心靈的休憩。」

不只是對美的觀點,也是對生活方式的眼界、對人的視野。能夠從不同觀點體察作品,也能從不同角度理解人。

亭亭認為台中是一個氣派的城市,不僅地大,人心也寬,鄰居們關切空間,即便他們是外地人,也熱切相待:「我自己每次下來跟客人介紹時,他們對空間是充滿好奇的,不會說看不懂就走,會駐留、想理解,我也學習跟不同世代、不同的人互動。我們這個年齡剛好是中間世代,要如何跟上下世代的人溝通不同的價值觀,是很有趣的事。」

有次在留白計畫的公園,兩人看見一個十九歲的男生在路邊吹薩克斯風:「我們就坐在公園聽他吹,他說自己住附近,即將去美國讀大學,因疫情在台灣短暫停留,就是在那邊表演,有點藝術家性格,也沒有要幹嘛,不是街頭藝人什麼的。我覺得這個地方能夠有這麼自由的事,就讓人覺得很開心。」以前亭亭在台北都是坐公車捷運,來到台中,用雙腳重新學習生活方式:

「我很喜歡反覆吃一間小吃店或一種食物,但來這邊會強迫自己要有冒險的心,每天上下班都換一個路徑,去認識這個城市,會發現這個城市的多元風貌,始終我還是想要透過自己的雙眼跟雙腳去體驗這個城市。」

儘管創業再忙碌,至少每天上下班十分鐘,她要自己去放風,「什麼都不用想,只要帶著好奇心去發現。有時候也維(留白計畫策展人)會說:『欸去吃宵夜』,我們就騎 YouBike 亂晃一個小時,那個時間不用特意做什麼也很美好。」

關於「留白」的想法,Daisy 雖然有點心虛自己是個工作狂,但也重譯了留白:「我覺得進入留白計畫的這一年,是我的留白時刻。」

「對我來說留白時刻是一種感官與觀點上的變化,這一年多推翻我過去所有成長經驗,強壯我的心理素質與對待人際關係的方式,是一份很高質量的成長。我雖然會忙碌到覺得⋯⋯欸我是不是在做違背留白計畫的事,但留白講的專注,也是一種完全投注跟相信你所愛的事物,並且我在這其中得到很大的成長。」

在很深很深的夜裡,她們拿著螺絲起子組裝桌椅,白天,她們彎下腰收拾打理空間的每個角落。雙手雖然小,但能一磚一瓦,步行緩慢,可以走得更遠更長。

IMG_5957.jpg

Copyright © 2021 blank pla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