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世界脫掉套不下的那件衣服——專訪 PROJECTbyH.
《時間與第二層肌膚》展間裡,被裁減為奇異形狀的布料流溢而下,呼應著版型不對稱的織品,解構後的服裝版型以曲線與圓弧構成。不工整、不對齊、不規矩,那也是 PROJECTbyH. 設計師 Henry 與 Naomi 的模樣。
當我們無法與世界對齊
在大多數人還迷惘的 23 歲,Henry 協同 Naomi 創立了 PROJECTbyH.,阻力推著他們來到今天。
Henry 生在沒有意外就會跟隨從商的家庭,18 歲以前,不安於室的他早早累積許多打工經驗,在服裝店工作後也漸而萌發對衣服的好奇心。雖不是科班出身,但他考上了紐約帕森斯學院,也在那遇見了 Naomi。本該順風順水承繼商家,他卻走了一條父親不理解的路。
Naomi 成長於北京,小時母親在外工作,因此父親為主要照顧者。童年印象中,父親是芭蕾舞者,在家時總在做工藝,以手敲打木凳、以手裁縫窗簾,那個從零到一的魔幻經驗,內化為她美感的初始。藝術家性情的父親養成了無拘而自主的 Naomi。Naomi 的設計中,幾乎很難見到對稱的線條,仿若她的每一件衣服也都是自然,有機且恣意。
Henry 在學生時期設計的一件衣服,是一從側邊開口的不對稱長襯衫,西裝為何屬於白領?他破除西裝神聖意義,做出一件散發著不馴氣質的黑襯衫,這種無視方圓,也是品牌的 default 值。
創業路上,兩人將挫敗視為常態,2015 年,他們在巴黎賣衣服,發現一路上都是黑色哥德風,只要如此生產,衣服就能賣,Naomi 反思:「可是,我們是為了什麼呢?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做衣服,我為什麼要做?如果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做漂亮的衣服,我們是為什麼?」
同時成衣產業的污染與浪費,使身在其中的他們感到困頓,兩人對織品的偏執,並不容於市場與產業。
一次在緣分下到西藏自由行,Henry 見當地人於資源匱乏的處境下如何使用氂牛:「他們把氂牛的毛變成纖維,皮做成皮革,骨頭磨成器具,食用肉與牛奶、製成奶酪,回收糞便為肥料,這個物盡其用讓我們很震撼。」
並非刻意為之,而是活回自然,Naomi 說:「只有找到根本,我們才能繼續往前。」
(圖說:PROJECTbyH. 設計師 Naomi 與 Henry)
(圖說:品牌創立時 Henry 設計的不對稱襯衫)
(圖說:Henry 喜歡藍染一層一層上進布料、也隨使用與時間變色的特質)
沒有效率但盡興地活著
2018 年秋冬,PROJECTbyH.的一件皮扣羊毛外套架設出框架,完整了品牌世界觀。手敲出皮扣、外套排扣面以壓線做出硬挺結構。一道道車線架構內襯,其中是綿密而反覆的手工反針穿線,光是這點,放諸業界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在需要考慮量產的時裝產業,PROJECTbyH. 的衣服即使版型相同,因著染色、潑墨、手工車線等手感的運作機制,使得每件都是唯一。
(圖說:打破男女肩線的區別方法/以車線組成的襯布結構)
一起工作的經驗裡,Henry 習慣概念先行,Naomi 腦海中先跳出美學畫面,經過半年至一年不等、來來回回地交換思想,彷彿縫線又拆線,只為將念頭結實。他們的衣服不是時裝,更像行為與思想的展現,從產製源頭開始,即是站在整個服裝工業的另一頭。
Naomi 認為,與其說品牌叛逆,不如說品牌歸真:「衣服扣子是牛皮,客人問我們要怎麼洗?因為大多數人覺得皮件不能掉色,但對我們來說,褪色是很自然的事情。」Naomi 破除了「衣服的完整性」,相信一件衣服的生老病死也能美。自此,所有衣服歸根於「純天然手工製造」,回歸原始、最大化的物盡其用成為品牌中心。
成衣業必會剩下大量裁剪布料,集成多年後,將碎布拼湊為一件新衣;店內的價碼標籤,是回收用紙打成紙漿後自製再生紙,以印章蓋上水洗標示、手寫價格。
「很多人做創作或做設計,會覺得要跳脫框架,但我們是制定出了一個明確框架,圍繞在同個邏輯下,做出有彈性的變動。」要完成一顆紮實的牛皮鈕扣,得經歷 Henry 徒手萬千敲擊的錘煉,一排鈕扣背後是他起滿水泡的手。
Henry 不求產製程序的快,繁複程序,是為了精準地回應他們對世界的觀點:「我們選擇使用天然棉線,工業革命後時裝產業裡沒人會這樣選擇,純棉線相對人造纖維容易斷,人們習慣選擇強韌、耐洗、耐用的東西,這也都是為了要更有效率地生活。」而 PROJECTbyH. 期待的是,往後,人們有另一種選擇,不必活得像條生產線。
從車線、染劑、到燙襯都在「自然」的框架內進行,為了不使用聚酯纖維,他們一針一針車縫棉布、使其硬挺,自己創造出純天然的結構。PROJECTbyH. 服裝的外觀常有恣意流動的氣質,但每一件衣服內裡的結構,都是強悍。
像那頭死亡而盡瘁的氂牛,PROJECTbyH. 使衣服生命延展極致,活好它的一生。
(圖說:品牌陳列與選品空間 Anomi_e)
昨天是今天的第二層肌膚
《時間與第二層肌膚》收攏了品牌十年來的痕跡,每一件衣服,都是他們成長的歷史。「要在留白計畫辦展,我們特別在意,在這個場域的意義是什麼?」Henry 談及留白計畫空間的原始質地、保留有機性,與 PROJECTbyH.的探索十分相近,於是展覽也在這種有機下進行。
(圖說:《時間與第二層肌膚》展間)
進場展間時,兩人不像一般設計師畫好確實的展場圖,物件的擺放、光線的穿梭,全倚靠對現場的感受,「我們很重視當下,不管是展覽,或是做衣服,都是如此。」一如 Naomi 的手稿圖,在服裝靈感乍現的瞬間,以畫筆騰上白紙,筆觸體現抽象的人物肖像、衣服氣質輪廓,那並非一張手稿圖上點出精確相對位置,而是畫下衣服的表情。
「我們兩個無論是對品牌、還是彼此的相處,都花很多時間思辨與討論『當下』,回到每一件事物當下的狀態。」《時間與第二層肌膚》打破線性時間,喚醒人類著衣的「感知」,織品乘載昨天、今天、明天,成一時間的圓。
「圓」是 PROJECTbyH. 長期的探索,這與他們研究的神聖幾何學 [註] 極為相關:「我們的身體,也最終是一個圓,身體的每一點都能對應連結到某一點,人的身體是無法切開的。這就好比我們想傳遞,時間不是線性的,衣服乘載的時間也是圓。」
[註] 宇宙間的所有東西都能夠以幾何測量,古埃及的「生命之花」即是以幾何組成圓。生命之花是一種由面積均等、重疊圓圈組的圖型,圖形中包含柏拉圖立方體與神聖幾何圖形。在這個混亂繽紛的世界,所有事物都能有著比例完美的結構與模式,所有事物的源頭都指向為一。
展間有一廢棄牛仔邊角布縫合成的大圓,誰知道廢料有一天會集成圓滿?
品牌經常計畫著與賣衣服無關的事,比如進劇場。
2018 年兩人回到台灣時,恰巧看了周書毅編舞與演出的《留給未來的殘影》,對現代舞的感知被打開,他們洞察舞者與衣服之間的空間,由這麼小的空間,展開在四面牆裡的場域創作。PROJECTbyH. 2022 秋冬系列「Let Go」於台北時裝周將劇場引入,以肢體與舞蹈再譯服裝。
今年受廣藝基金之邀,PROJECTbyH. 再次以《與清醒夢》進入劇場,探索夢境與現實,舞者的延展與張力在織品結構下穿梭,一張大圓織品,身體鑽入即如繭,包覆著移動又如亮恍恍的夢。人在布間掙扎、舒坦、撫摸、束縛。
(圖說:《與清醒夢》中的圓形織品)
(圖說:《與清醒夢》中的服裝亦展示於《時間與第二層肌膚》)
「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明確知道自己在夢裡做著另一個夢,那種感覺也像是很多觀眾在看《與清醒夢》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下眼淚。」Naomi 說《與清醒夢》如進入人類潛意識的混屯領域,輕輕撥動觀者在生活表平面沒有意識到的感受。
這場意識的《全面啟動》,一個圓會轉動無限循環的潘洛斯階梯 。
創造其他選項
昨日死,今日種種。生命經驗的起落總和為他們做衣服的手痕。
他們車縫的線不斷踰矩衣服「本來」的車線位置,也像他們在產業中,一旦發現無路可走,就自己開路。
PROJECTbyH. 對衣服的美學觀不是「漂亮」「趨勢」「好穿」。Henry 說,他們只是期待世界能有其他選擇而已:「穿衣服好像從來是這樣的事,要穿出風格,要穿得時尚,要穿得顯瘦、引人注目,這個世界只有單一的思考模式,沒有其他思維穿衣服的方法。」
流行、高單價、合身, 衣服的種種特質累積成資本主義特有的外貌焦慮,「我們只是回歸很簡單的概念,有人說“You are what you eat”,你穿什麼,你也會成為什麼。」他們從未倡議環保與永續,這只是「回歸自然」框架下產出的結果,比起倒因為果,他們更專注於循著源頭,理解生命。
Naomi 偏愛有點粗糙的羊毛布料:「大部分消費者傾向柔軟親膚,但我覺得這種衣料感很有存在感,我很欣賞這樣質地的東西,它能讓我更意識到存在與當下。」撇除知識化的織品邏輯,兩人認為現代衣物顯學也凸顯著資本社會的集體焦慮,Henry 說:「因為想要快,我們用拉鍊取代扣子,我們要方便舒適好穿的衣服,都是為了省下時間,不想慢下來。」
慢下來的衣服選擇,慢下來的念頭,扣扣子時彷彿撥動念珠,進入冥想。
Naomi 看自己做的衣服,也自成生命:「我們喜歡衣服成為它應該有的樣子,而不是它應該變成的樣子。很多有趣的經驗,客人本來無感,但穿上了,發現那就是他的衣服,會把人的個性帶出來。我想那是因為,衣服是『無我』的,因此才可以容納人。」
不是衣服穿人,是人穿衣服。
套不下的那件衣服
什麼是好的衣服?這個問題於兩人並沒有終點。
四年多前,他們的孩子來到世界上,每日,都能從孩子身上看見自己的痕跡,Naomi 說:「孩子的一個反應,我們看到自己,甚至可以看到我們的家族。」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也不斷擾動自己的內在秩序。
孩子跟父母一樣,穿的都是有瑕疵的樣衣。「說起來也妙,我們不太在乎孩子穿得好不好看,不會精心打扮他們,他們倒是有自己的主張。」兩個選擇衣服的標準不是審美,而是單純喜歡那件衣服,Henry 說:「我很珍惜他們這種還沒被社會化的狀態。」當情感進入織品裡層,也揉開二元的美醜。
有次,Naomi 將童裝樣衣套進孩子的身體裡,發現尺寸不合、套不進去。小孩發現了媽媽挑剔樣衣的自我譴責,空氣中似乎也傳染著不安:「作為創作者,難免會覺得自己或創作不夠好,這種能量不僅會被孩子察覺、甚至可能傳染,就像我們每個人也都繼承了父母對世界的恐懼、自卑感。」
套不下的那件衣服,使她更留意於不輕易斷論好壞:「當我能更中性地更待許多事物、接納不足,在面對生活、創作、與家人相處時都能帶出更好的能量。」
套不進去的衣服不勉強,孩子探索世界的範圍也跟著心寬了。
踏出邊界,兩人從不阻止孩子把衣服玩得髒兮兮,不需要超強效洗衣精,盡情地留下污痕裡的歡樂記憶。
Naomi 帶小孩的方式像父親,放生之餘,總是有點危險,那也給了孩子騰出空間,去觸及界線。兩人教養上偶有不同,Naomi 說,以典型性別角色來看,對小孩無微不至的 Henry 還比她更像一個母親,但那也無妨,他們,孩子,只要恰如其分地在自己安於的位置就好。
PROJECTbyH. 的衣服以拆除肩線拆除了歷史裡的性別違建,Naomi 談及文明發展以來,我們習慣男裝與女裝的分野,領口的切割、肩線的位置、口袋的深淺:「穿上這些行為規範,似乎都只是為了讓人覺得你看起來是正常一點的,但這個討好別人的心思,是沒有終點的。」
PROJECTbyH. 一直在為人們拆除套不下的那件衣服。
請他們分享一件充滿情感意義的衣服,Henry 想起的不是品牌,而是父親送給兒子的一件 UNIQLO 橘色羽絨衣。
「當時,我兒子很不喜歡那件橘色羽絨衣,那年冬天,他一直不穿上。」雖然是快時尚下產製的羽絨衣,但 Henry 也一直放在衣櫃裡收藏著。「後來,我拿給我二兒子穿,大兒子卻說,那是我的,是阿公送我的。」
彼時,父親已經離世,兒子用 UNIQLO 羽絨衣記得阿公,一件衣服裡,是一個家族的牽絆,也是父親對 Henry 的羈絆。
架構起一件衣服,本需編織、縫補,牽絆原來也是一件衣服的手痕。
Naomi 父親裁剪窗簾的那雙手,Henry 父親為孫子挑選外套的那雙手,成為他們為他人車縫的手勢。
|展覽資訊| 日期|2023/05/13 ~ 2023/07/02 時間|10:00 - 18:00 地點|留白計畫 4F 主辦單位|PROJECTbyH. 協力單位|留白計畫 blankplan 品牌官網|projectbyh.com Instagram|@project_byh